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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我又在漆黑中睜開眼時,我就知道這一切早就結束了。

他們說這一天終將會到來,雖然說只是代代相傳的傳說,但是我們每個人都知道這不只是傳說而已,這比灰姑娘還是小紅帽之類的故事更有分量。那些先上路的人都曉得,我們的誕生從來就不是為了快樂地成家立業,我們的誕生是為了死亡,是為了粉身碎骨的覺悟。
當我最後一次看到日光的時候,大氣中的氮氣濃度越來越高,我以為我們全都會死於窒息,但很奇蹟地,我們沒有。

我們一批一批地被大企業送進不透明的軟膜裡,在膜層密封起來之前,我還聽到什麼太空之類的字眼。我當時懷疑,如果我們真的都被送上太空,我身旁這層銀色的外膜真的能保護我們不會死於低溫或輻射? 這裡面似乎也沒有什麼空氣循環系統,為了讓我們可以撐得更久,一個膜艙內並沒有盡可能地塞滿人,頂多三分之一不到,空曠的空間反而讓我更害怕。萬一我們是僅存的......。

然後劇烈的搖晃就開始了,他們稱之為「運輸作業」,但要運輸到哪?這段旅程又耗時多久?沒有人知道。在漆黑的艙內,我聽到有人在祈禱,但我知道那沒有任何意義。
不知道多久的劇烈震盪結束後,是一片深長的寧靜,甚至沒有人說話,因為大家都知道,這趟未知的旅程是條不歸路。而這種寂靜可能持續到永遠永遠,直到我們最後一個人死去。我們在出發前服用了一些化學藥物,目的是讓我們盡可能地存活久一點,我哥戲稱那叫人體防腐劑,他說那是為了避免有人在長途旅程提早死亡而發出太強烈的臭味,那會讓其他人喪失活下去的意志。我想我就快要體會到了。

多久了?
幾天?
幾個禮拜?
還是幾個月了?

我不認識我身邊的人,我也不想跟他們說話。雖然總是聽人家說在最後關頭我們應該要互相支持鼓勵,但似乎沒有人敢當那個樂觀的人,因為我們每個人都心知肚明,這趟旅程打從一開始就不抱持任何希望。盡說些鼓舞人心的廢話有什麼用呢?

但我真的很想知道我哥的下落,我連我的父母是誰都不知道,我是我哥一手帶大的,當我上次出意外,差點被烤熟時,我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我哥淚流滿面的臉。身邊其他人的死活不干我的事,這艘軟艙會怎麼樣我也不在乎,我甚至不管我自己的死活,但我想知道我哥的下落,知道他還活著至少能讓我死得爽朗些。
所以我輕輕地推了推身邊的人,希望他還沒死「嘿,你還好嗎?」我想全艙的人應該都聽到了。


一片漆黑裡,我不曉得他是不是在瞪著我,還是在睡覺,或者根本已經死了。
「還可以。」過了很久他才回答。
「嗯......我知道現在問這個可能太遲了......」說到這,我就聽到另一個角落噴出了一小段啜泣聲。
「但我在想......不知道你認不認識羅培?一個......」我突然頓住,因為我根本不曉得怎麼描述我哥的外表,他的塊頭也沒特別大,膚色也跟其他人一樣,甚至就連角度......。

他嘆了一口氣。
「我知道你很難過,但我們都有所失去,當你踏上輸送帶的時候就應該有所覺悟,這一趟......」

我可不想花剩下的時間來聽這傢伙廢話。
「所以你到底認不認識羅培?只要回答有沒有看到......」

「你是說羅培嗎?」另一個角落傳來的聲音。
「對,」我朝聲音的方向望過去「你有看到他嗎?」
暗自驚嘆也太幸運了,想不到真的有人看過我哥。是不是快死的人運氣都比較好?

「我是他的......嗯......朋友,出發前我在那個天殺的大滑道上有看到他,不過那時候我也是一邊尖叫一邊下墜,所以沒有很確定他往哪個方向滑去,但我確定那時......他還活著。」那個聲音說,「對了,我叫比爾。」
「謝謝,」我突然覺得一陣空虛,好像什麼東西結束了,我哥最後的命運跟我一樣,都被送進軟艙裡。「謝謝你,比爾。」

接下來是另一段永無止盡的沉默。
我不曉得我醒來又睡著多少次,漆黑的船艙,無盡的等待,這其實跟死了差不多。

突然,船艙傳來窸窣的聲音,然後我們全部的人都翻了過去,一陣強烈的天搖地動,我被擠到一堆人之中,塞得死死的,下一秒,重力往我最不希望的方向壓過去,我聽到喀啦一聲,我知道我的腿斷了,很痛。但我沒有叫出來,我只是張大嘴巴呼吸,任由眼淚滑落。
搖晃非常劇烈,我從來不曉得人體跟人體之間的碰撞可以造成多大的殺傷力,直到搖晃停止,我的手邊摸到一塊很可能是別人的屍塊的東西。我躺在哪兒,拼命喘氣。我知道活著的人不多了。活著的人早就不多了。

又是一片沉靜,我受得了疼痛,也受得了寂靜,但我無法忍受兩者同時一起來,於是我用顫抖的聲音輕喚「比爾?」
「我沒事,我沒事。」比爾的聲音感覺離我很近「你還好嗎?」
「我想我腿斷了。」
「該死,」比爾的聲音靠近了些「你別動。」

然後又是一陣強而有力的震動,伴隨軟膜層受到強烈拉扯的聲音,一絲光線照入了漆黑的艙內。
我忽然希望能夠保持黑暗直到永遠,因為我看到我身邊盡是破碎的身體殘骸,活著的人不到10個,且大都受了傷。我以為我的腿只是骨折了,想不到我的膝蓋以下全都沒了。我想吐,甚至發出乾嘔的聲音,但我什麼都吐不出來。
「你在哪?」前面有個人皺著眉頭四處張望,顯然他就是比爾。
「比爾?」
「噢,老天,」比爾看到了我「你先別......」

他話還沒說完,一隻巨大無比的手從軟膜艙外伸了進來,輕巧地捏住比爾,然後把他整個人拉出膜艙外。
接下來我聽到有人粉身碎骨的聲音。

我用手按住嘴巴,眼淚浮進了眼眶,我不敢相信這是我們最後的命運。

我身邊一個人按住我的肩膀,「別怕,別怕......」是最一開始我問話的那個人,我不曉得他的名字,但我認得他的聲音「聽說身體最完整的人才會先被......,你可以活得比我們還久一些。」他長得非常好看,但左邊的手臂不見了。

我盯著他的臉看,無法自己地搖頭,奇怪的是,都已經要死了,我居然還在端詳他那張好看得出奇的臉。

然後大手又伸了進來,掘走了另一個人。

我就這樣不停地盯著他的臉看,拒絕去想其他任何事情,例如同艙的同伴正一個一個被巨大的生物給吃掉,而我困在這裡束手無策,這一切可怕到我無法理解。我終於放手,讓命運接管一切。而我最後所需要做的就是盯著這個替我加油打氣的臉,因為我認定了他,這張臉,就是我人生最後的畫面。我不想再看到更多東西了。

一次又一次,巨大的手從我身旁掃過,抓走一個又一個人。有的已經死了,有的還活著。但被大手碰到的瞬間,好像都沒有差別了。

奇蹟似的,這個人,我眼前這個人一直沒有被抓走。我突然興起一個急切的念頭,我想知道他的名字。
「你的名......」

我的話還沒說完,手就抓住我了。

「不!!」底下的他大喊。

我被拉出了軟膜艙外,外面的景象光明的令人不得不瞇起眼睛。一個巨型的哺乳類生物用他的巨掌抓著我,把我湊近他的大嘴。在空中,我回望了一眼軟膜艙,想起了他們是怎麼叫它的:太空包。
而外頭印著色彩繽紛的字樣與花紋,甚至還有我們的照片。最上面有一行大字,肯定是企業的名字,上頭寫著:多利多......。
我還來不及看到最後一個字,就被送進潮濕又溫暖的大嘴裡了。

但願我是起司口味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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